“你是……扬帆？”被喊作大爹的驼背老人大名叫周长安，是周长生的远房堂兄弟，已经七十出头，看到身边冒出来的这个年轻人，迎着阳光眯起了眼睛，好一会儿才认出来。
　　“是的呢。”周扬帆赶紧答道，“大爹您老转转呐！”
　　周长安点了点头笑道：“岁数大了，转转松松筋骨。”他指了指地里又问道，“这是哪个撒的种？”
　　“我撒的。”周扬帆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实话他虽然将别人一遍就能撒好的种子分作三遍撒，力求能够均匀一些，但是毕竟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心里不是太自信，现在听到老人家发问顿时就有点心虚了。
　　“不错啊！”周长安有点诧异地重新端详了一下这个侄孙子的脸，点头道，“活做得不错，不比你爸差，好样的。”

　　矮胖老人大名唤作周世平，是周世清的本家兄弟，也是周扬帆的堂伯，此刻也搭话道：“刚才你大爹就说了，这一片地里就你家的苗出得最好，明年开春多上点肥一定能有好收成。六七百斤没得问题。”
　　周扬帆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对家中长辈这样的夸奖有点不太适应，只好笑了笑，走进田里转了一圈，看到刚出土的麦苗确实很均匀，密度也不错，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正打算再到西北的棉花地看看，突然被人喊住了。
　　“扬帆！”
　　他回头一看，见到推着小推车的来人又是他的一个堂叔周世忠，便停下了脚步打招呼。在农村就是这样，抬头就是熟人，何况又是本家的叔叔呢。周庄村里周姓和庄姓人家最多，周扬帆家所在的这个村民小组也是如此，一多半都是本家。周扬帆的辈分不高，庄上年岁比他大的都是长辈，比他小的堂叔更是比比皆是。所以周扬帆在老太爷的教导下，从小开始见着人就问好，已经成了习惯。
　　“大爷，您喊我？”周扬帆心里暗想，又来了一个大爷。
　　“那个，你回去问问你爸，明年我们改成旱育秧他同意不？”浑身烟味的周世忠开门见山道，“他要是同意，我们就得赶紧把地头种上麦子呢！”

　　他说的地头就是现在所在的稻茬地的田头，每一家都按照自家所需要的面积留了空地，留作来年的秧苗田。如果确定要改作旱育秧了，那么留下的秧苗田就用不上了，得赶紧补种上麦子才行。
　　“别人家怎么说？”周扬帆想到父亲早上的态度，心里没有底，问了一句。
　　“旁人家都同意改成旱育秧。”周世忠放下小推车掏出旱烟，熟练地卷了一根吐点唾沫粘上，又拿出洋火刺啦点上，一股呛人的烟味就弥漫开来。“扬帆，回去和你爸说说，不要死脑筋转不过弯来，这队里各家都同意，就你一家不同意，难道还能和全队的人都过不去？”
　　周扬帆正思忖着该怎么回答，周世忠已经推着小推车走了，留下他站在原地发呆。周扬帆觉得，这个堂伯对于他并不是怎么尊重，起码在刚才说话的语气里，那种居高临下带着些许教训的口吻，让他感到有点不舒服。
　　也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人穷志短也比较敏感，周扬帆就是觉得周世忠周世忠刚才的话非常的硬气，似乎不管周世清答不答应，都改变不了全队人都改作旱育秧的事实。之所以大家现在还没有马上就在大田的秧苗田补种麦子，为的就是给他这个过去的老队长一个面子。
　　周扬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在他心里，父亲的尊严是不容侵犯的。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教训父亲的话，那只能是老太爷和老爹。别的人哪怕再是长辈地位再高，也得互相尊重平等对话不是？现在这个堂伯明显是最后通牒般的语气，让他心里很是别扭。

　　除了维护父亲的尊严之外，周扬帆还想起别的事情。他记得小时候，这个堂伯家和他们一样穷，住着漏风的茅草屋，家里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罚得几乎要揭不开锅，好几次去他们家借过粮食呢。只是后来实行了家庭联产出比责任制，他们家因为人口多分到的承包地也多，加上他不再受生产队出工的约束，靠着会钩蟹子的手艺，每年到了冬天就去海边的滩涂上钩蟹子卖钱，日子才一天天好起来，现在已经算是富足人家，面对周世清家自然也多了一丝优越感。

　　这种优越让周扬帆很不适应，可是又无可奈何。他心里清楚，在如今这个年代，谁家有钱底气就足，说话也硬气。像他们家这样的情况，虽然人品得到了大家的公认，但是话语权却在逐渐消失，因为在很多人的眼里，你没钱就是没本事，没本事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
　　周扬帆突然觉得，周世银去他们家征求水稻旱育秧的意见，更多的是一种姿态。因为周世银很清楚，旱育秧会得到更多人的同意，而周世清如果不同意，将会站到全队人的对立面，那么他这个队长也会得到更多人的同情。
　　想明白了这一点，周扬帆决定不再去西北的棉花地，直接回家和父亲好好谈谈。除了想说服父亲随大流之外，周扬帆也觉得，水稻旱育秧确实是个新技术，很值得试试。
　　“爸，旱育秧技术不错。”周扬帆看着父亲，脸色有点微微发红。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旗帜鲜明地表达着和父亲不同的意见。“我听说今年很多地方都是旱育秧的，效果不错。”

　　“那是听说。”周世清靠着床头有点不悦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能听风就是雨。我还不比你晓得，这地里的活计含糊不得，没有切实可靠的好处，就含糊不得。”
　　“我那天去村里拿棉花包，在报纸上看到过推广旱育秧的消息。”周扬帆想了一下轻声道。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农村大多数人眼里，电视上或者报纸上的消息，那绝对要比干部嘴里说的话要靠谱得多，也深得老百姓的信任。
　　“哦？”周世清看了儿子一眼，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爸，我问了一下，咱们队里多数人家都同意旱育秧，现在就等你的意见呢。”周扬帆观察着父亲的脸色，又轻声道。
　　周世清的眉头皱得更紧，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们都同意了？”
　　周扬帆咬了一下嘴唇，只好硬着头皮道：“是的呢！我在地里看见世忠大爷了，听说队里别的人家都想旱育秧，就怕你不同意呢！让我回来问问你的意见。”
　　周世清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轻哼了一声道：“我要是不同意，他们这些人就是再闹腾也翻不出花来！不过这旱育秧我也确实听人说过，就是没弄过心里没谱啊！扬帆，你还小，不知道种田的不容易。水育秧是这么多年一直用的成熟经验，从来没有出过问题，比旱育秧靠谱呀！”
　　“爸，要不说旱育秧是新技术呢！”周扬帆赔笑道，“等推广开了得到大家认可了，那些落后的老技术自然就逐渐被淘汰了。”
　　听到儿子这样说，周世清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他盯着周扬帆的脸看了一下眯眼问道：“看样子，你很想弄旱育秧？”
　　“我想试试。”周扬帆老实答道，“我看报纸上说的有道理，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