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厂子弟中学是排名中游的省重点，就当时的体制而言，我们随父母户口入学也没的选择。庞大的工业系统，汇集了全国各地建设大军，好几万员工拖家带口，构建了这个城中城。大建设时期，人们赚的少却干劲十足，许多家长是随船人员，出海一次至少一两个月时间。从小我们就在这个体系内活动，由公路线纵横辐射出的厂区和生活区，对于孩子来说天地广阔，更别提阳光明媚的海滩，巨石堆积的防波堤，后山的竹林花径，还有海面上新造的巨大船舶。

　　除了尚敏，阿海是我为数不多的好朋友，我们初中高中都是同班。阿海父亲是一位严肃而沉默的船长，经常远航几个月才能回家。他常常趁父亲不在，歪戴着海员帽，开着他爸的野狼摩托，飞似的到处乱窜。那时邻居孩子们都羡慕妒忌，所以一到他父亲回来，总有人告密揭发，然后幸灾乐祸地看他被父亲撵着追打，过后奚落他肿得沾不上板凳的屁股。
　　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地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就是高中转学来的插班生文婷，不过也许整个学校的男生都喜欢她。阿海比我大几个月，人也发育的早，初中个子已经窜得很高，长着令人羡慕，可以上下翻飞的喉结。早熟也许是因为，偷看偷听了父亲带回来的各种国外杂志书籍和音乐磁带。放学后，我们常常从他父母床底下拖出一个大樟木箱子，里面藏着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玛格丽特的《飘》，劳伦斯的《查泰来夫人的情人》，还有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另外就是一些印着英文和繁体字的磁带，我们对照英汉大词典翻译歌词，知道他们是老胡里奥、brother4、鲍勃迪伦、艾伦杰克逊、长发妹和罗大佑。有一次听到一个叫卡朋特的沙哑女声，我们俩面面相觑，然后击掌欢呼，阿海说世界上还有如此天籁。箱底还夹杂着《花花公子》一类的杂志，我们当然不会放过每一页细节，胯下蠢蠢欲动，鼻子也闻到奇异的女香。

　　看得多，听得多了，脑子里就会莫名冒出许多古怪的想法。春天，柳絮飘飞的时候，我们听说了文婷的芳名，就搭着肩膀到隔壁班门口来回溜达。仿佛是心窍突然间被人打开，就像《圣经》里的描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电光火石，雷鸣电闪的一瞬间，我们的心扉被那个女孩轰然打开。
　　日期：2015-08-19 20:50:18
　　放学后，我们趴在窗口看文婷从教学楼下经过。后来估摸着她早上出门的时间，就提早出门，在巷口等上一会，跟在文婷后边，也不搭讪，只是保持一定的距离，隔着一条街，一行杨柳树，一起上学放学。有时眼神也会交织在一起，但是没有语言，没有交流，就这样在背面、在侧路、在梦里、在同学的议论中默默欣赏。我们都清楚对方的存在，但是谁也没有把谜底揭晓。
　　周末，我和阿海一起去青年宫打台球，伴随弹子球寂寥地落袋，我们也越来越多地聊起文婷的事情。她是学校文学社的骨干，校广播站的组稿人，喜欢穿格子红裙，戴白色发箍，卧室窗帘是粉红色的，每天要在路边水果摊买两个苹果，爱听苏芮、齐豫和披头士的歌，会弹吉他，热爱一只耳朵的梵高。我们知道她英语成绩突出，但是数学拖了后腿，在老师家长眼中，她也是乖巧可爱的好学生，像一个无瑕的水晶苹果。

　　日期：2015-08-20 09:51:39
　　有一天，阿海决定发动追求，他站在高高的防波堤上，朝着海浪汹涌的方向高喊着文婷的名字。他说我们应该公平竞争，无论谁输谁赢，都不伤感情。我们追女孩的方式截然不同，阿海直截了当绝不拖泥带水，而我曲线包围婉转多情。他骑着野狼摩托，在放学路上拦下文婷，硬塞了一盒齐豫的磁带在她手里。在这盘磁带末尾，阿海录下自己的声音，直抒胸臆地表达了爱慕，并约文婷晚上去渔港码头见面。后来文婷回忆说，那时她被吓坏了，看阿海脚蹬摩托歪戴帽子的架势，以为是外校的小流氓。但他一本正经却语无伦次的样子，又非常滑稽可爱。

　　追求文婷我有一件秘密武器，就是邻居小妹尚敏。她虽然年纪小，却有几个儿时的玩伴，现在和文婷同班。我打听到文婷喜欢文学，将来想报考中文系，就苦练文字武功，琢磨着另辟蹊径，用飞扬跋扈的文才引起她的注意。很早开始，我就和她通信，尚敏是传话筒，每周帮我把信封放到她的课桌里。周末，尚敏陪我去公共图书馆，翻阅各种小说名著，又把阿海木箱里的新书和磁带借回家，通宵不眠地阅读，然后把看到的所有好玩有趣的新书新歌写在信里，化成文字与文婷分享。

　　日期：2015-08-20 09:58:00
　　直到有一天，文婷给我回信了，打开粉红色香喷喷的暗纹纸，她说喜欢我的文字，今后应该要读中文系，要把文章装订成册，摆在新华书店宽敞明亮的书架上。我欣喜若狂，越发用功泡在图书馆里，浸润在那些海上舶来的书籍中，我闻到外边世界的奇异女香，混合着文婷信纸里传来的味道。
　　后来，我终于和文婷一起坐在图书馆的明窗净几前，我们相视微笑，一起读书，一起讨论，一起听音乐。她总是带来两个苹果，分一个给我，然后把SONY随身听的耳线，塞进我们各一侧的耳朵里。再后来，她给我写信，信里的称呼缩减成一个亲切的“加”字，她便成了我的女友。只是没有想到，临到高考前夕，她放弃了报考中文系，连大学生活也放弃了。
　　阿海大度善良而信守诺言，对于我和文婷的进展，丝毫没有嫉妒和反感。他每天还是听着齐豫和披头士的歌，黄昏中骑着野狼摩托，在沿海公路上孤独飞驰，只是深邃的眼神，加深了一抹不经意的忧郁。
　　我和文婷约会，经常邀请阿海一起，他也没有拒绝。此后，我们三个人就在一起分享音乐和文学，一起练习吉他指法，阿海家里有了什么新书和卡带，也邀请我们一同分享。期间，也有好些同学伙伴加入进来，周末的郊游，变成“四人帮”乃至“十人团”，但是过不了多久，都因为兴趣性格不同，又剩下我们三人的稳固结构。我有时也把尚敏叫上，但是她和阿海都觉得别扭，像是我们非要给他们介绍一个对象。

　　阿海天性浪漫又任性妄为，其实内心却比我们都成熟复杂，他像一艘刚试水启航就遭遇到飓风的小船，如果熬过隐秘的黑夜，会是一片万里晴空。但是我们恐怕永远也没法了解他的内心了。

　　那时的天空，湛蓝到有些刺眼，阳光无邪地照在沙滩上，漫长的海岸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我们常常沿着小岛，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漫无目的地行走，有时把吉他、双卡录音机和满书包的啤酒，搬到沙滩上放肆狂欢，用罐装喷漆在海岸防波堤上喷出五颜六色的歌词和图案。
　　记忆中，一切都还风平浪静，这是海岛上难得的最美时光，但是长居海边的人都知道，除了迷人的海景之外，这里恼人的海啸台风从没有间断过，潮湿的空气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