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搬进仓库时，门上挂着秦朝李斯的名言，“人生如鼠，不在仓，即在厕”。红卫兵问他是什么意思，王先生袒腹东床，露出肚皮，说是自比硕鼠，蜗居仓库，接受改造。红小兵为考试零蛋大王造势起哄的时候，他也挂上对联，右边“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左边”想君小时，必定了了”。江青猖狂的时候，门上挂着“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掩袖工谗，狐媚当诛。”红小兵质问是什么意思，他解释说，狐狸精都该被无产阶级专政，女人要不爱红装爱武装。

　　造反派红小兵觉得，王先生写的字龙马精神，语义也气势磅礴，人却疯疯癫癫，不像其他老教授开始一副铁骨铮铮，批斗了几次就变得可怜兮兮了无趣味。后来一些重要的大字报，他们就找王教授来写，要求是要比别的大字报更拽更大更牛逼。
　　王先生看着满眼荒唐文字，疯症越发严重。大冬天里穿着破衣烂衫，戴着尖顶高帽，袒胸露乳在四通八达的大街上四处乱逛，每到路之尽头便嚎啕大哭，然后拉屎撒尿。造反派见他疯疯癫癫也就放任自流，但后来发现王先生仓库门上的大字却还是不定期的更换。有时门上贴着“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喻指人世人生之际遇变化无常；有时是柳永的“骑马桥上过，满楼红袖招”，说的是教坊勾栏，歌姬**的卿卿往事，红小兵想象的场景却是领袖从天安门城头走过，金水桥旁佩红袖章的小兵如潮水般汹涌，迎风招展，痛哭涕零。

　　日期：2015-08-19 18:08:13
　　王先生佝偻着背像个大乌龟，据说是文丨革丨初期，脖子上挂几十斤大铁牌落下的病根。后来，他又说起“中文系要学点啥”这个话题。坐在课堂前排的女生一脸迷茫，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哪里会有答案，只是听从训令拼命考试，从来不知道学科专业的方向和意义，不知道未来将去向何方。
　　先生说，我们从小就学中文，买菜看病逛超市用中文，泡妞谈恋爱也用中文，可它终究成了一门学问，自从成了一门学问它也就变得无趣了。现代大学出现以前，法医文神四科制大学中，文学一直被当成预科，或许“文学”也并不是个学位，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读了个预科，从来没有毕业过也无一技之长，总想着自己是要当个废人还是当个闲人。
　　后来我又开导自己，学文学专业就像谈恋爱，能感觉到它在那儿却无法把握，恋爱太美好，哪怕当个废人闲人我也愿意，这样心里就舒服一点。中文系内容又很庞杂，我想也许再活几个世纪，通读几百车书稿，才有可能弄个大致明白，可等到那时青春也只能空叹良辰美景。虽然心知肚明，中文系芸芸众生还是夸父逐日，吾心不悔。

　　王老先生说，中文系不是学习写作的，而是学习怎样欣赏文学，就像春日校园里游荡的美女，不可以亵玩，却不妨碍欣赏。美丽女子，韶华易逝，惜春叹春，她们只是等着自己的盖世英雄罢了。大伙暗自掂量，想着倘若要修炼成陈寅恪、季羡林、钱钟书这样的盖世英雄，最好出自书香门第，从小就能倒背四书五经，学习五国文字，才能练就童子功，苦读数十载，成为学贯中西的鸿儒。可是我们打小就没见过竖排的线装书，更别提什么五国文字和童子功了。父母辈隔阂更深，他们在文丨革丨的耀眼阳光下上山下乡，恐怕只学会了斗殴串联种地插秧，连辅导我们小学教材都抓耳挠腮。

　　况且，也没有什么学校可以培养作家，虚无缥缈的东西往往门槛极低但境界极高。这玩意看起来廉价，好比谈恋爱，如果只想找个女孩将就容易，但要遇上个心灵契合又貌美如花的就难了。而且恋爱这门手艺无处可学，父母往往含羞讳言，实操之后又没了退路只得将就。一个伟大作家的诞生，不仅需要广博的积累，还需要极高的天赋。
　　中文系就像一锅小米粥，需要历久弥新的熬煮，可以和稀泥，可以捣糨糊，也可以烹调出绵柔爽口的绝世药膳。大学四年，我们就泡在米锅里，文火慢炖，浴火新生，与药材反应，与时间纠缠。
　　就像《淮南子》记载：“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逵路四通八达可南可北，我们为何去何从而哭；生丝未着色可黄可黑，我们因如何是好而泣。咕嘟咕嘟的熬煮，何去何从的煎熬，火候到了，时间熟了，我们就出锅了。
　　这锅浓粥里的药膳方子，多半还能熬煮出爱情。大学里的男孩还年轻气盛，女孩还心思无邪。中文系才女更是全校各系男生觊觎的对象，她们神秘、飘逸、诗情画意。距离产生的想象，想象产生的美，既可以掩饰长相的缺陷，也能遮蔽身材的弱点，况且她们经常长发飘飘，长裙席地，笑不露齿。外系的同学往往看到亭亭卓卓的身姿，却看不见脸上的痘疤、裙下的粗腿、平坦的胸部和箍着牙套的笑容。她们行事又喜欢独辟蹊径，谈个恋爱也要搞得惊天动地。中文系的女生熟读典故，她们知道李清照、卓文君、鱼玄机的凄苦命运，也知道青春的容颜永远是女性第一武器，才华只是调味的佐料，她们惜春叹春，只等着自己的盖世英雄。

　　日期：2015-08-19 18:10:58
　　每一堂课，前面几排位置都被女生霸占着。她们穿着露肩的、露背的、荷叶边的各种花衣服，留下麻花辫、波浪卷、盘花头、直发披肩的各种倩丽背影，在教授和男生之间筑起一道风景。她们有的单纯好学、奋笔疾书，一字不漏的做好笔记；有的把姿色娇媚摊在桌面上，与教授混熟了，绩点也就高了；有的看多了琼瑶，托腮神游，幻想着才子佳人的师生恋情节。特别是在考试前，长髯秃顶的先生往往把持不住女孩明眸倩笑的纠缠，透露部分题目是常有的事情。况且文科考试没有标准答案，王先生说民国的大教授夏天阅卷评分靠的是风扇，一摞考卷，被风吹的最远的分数最高。当然，先生偶尔也会弯弯腰，拾起最爱弟子的卷子放到远处。

　　人们往往误以为，考中文系的男生，多半是觊觎文艺女生的美貌和风姿，乱入花丛，即使不能成为一方才子，也可近水楼台，窃玉偷香。可是坦诚来讲，读中文系并不需要才气纵横，只要戴上厚眼镜，钻进故纸堆，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秋冬。学问这东西仰之弥高，钻之弥深，感觉耗尽青春也穷尽不了。重要的是，我身在花丛里，心却在巫山顶，况且离鲜花太近，没了距离没了想象，外人觉着幸福，我却自知像蚂蚁掉进了蜜罐，太腻太甜太粘稠，深陷沼泽，越挣扎越下沉。

　　我一门心思报考中文系，只是为了初恋女友文婷。

　　日期：2015-08-19 20:44:00
　　4、
　　文婷高中才转校过来，她的美丽惊艳了十里八乡，长发飘飘白衣长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那阵子，周边中学的各色优生差生和流氓混混都慕名而来，放学时守在校门口蹲点劫道犯花痴，他们使出各种追求的招数，但是都悻悻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