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为你好,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戴眼镜的冷冷地回了一句。
“用不着你这片好心,讨厌!”
“不要吵了!”组长嚷道,“谁完不成任务谁加班。”
一想到加班,头皮发麻,偃旗息鼓,谁也不愿意再打口水战。
割稻的割稻,推车的推车,车轮滚滚,埋头苦干,人来人往,十分繁忙。
打谷场上也是干得热火朝天。
稻田里运来的稻把子堆成山,打稻机一刻不停地轰鸣,稻把子飞一样塞进机口。有时塞得过猛,柴油机的皮带拉不动,自动打滑。我不断给皮带打蜡,尽量减少磨擦力。
日期:2010-12-10 09:53:48
停人不停机,打稻脱粒的人两班轮流倒。换下的人赶快找个草堆睡一觉,免得上机睁不开眼。只有我这个开柴油机的人无人换班,日夜二十四小时要保证机子正常运转。人不是机器,日夜二十四小时不睡觉,那是坚持不住的,我在打谷场练成了一种能耐,只要机声正常,我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睡一会儿。别人看我睁着眼,以为我没睡,其实我已经睡觉了。一旦机声异常,我会条件反射地醒过来,快速处理机子出现的毛病。时间长了,我这点雕虫小技被难友识破了,他们送我一个美称:睁眼猴。据说猴子睡觉不闭眼,不知是真是假。
正当靠在草堆上,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有人拉拉我的胳膊。机声正常,没有杂音,我懒得答理。
他又拉拉。
“别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
我一听是指导员的声音,马上站起来,天已经黑了。
“指导员有事吗?”
“见没见刘梦翾?”指导员晃着手电问。
日期:2010-12-11 10:46:07
“见没见刘梦翾?”指导员晃着手电问。
“没,他没来打谷场。”
“哦。”
指导员走了,手电的亮光一闪一闪的。
实在太困了,禁不住我又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眯盹了。
有人用手电照着我的脸。
正要发作,见是宁干事,忙陪着笑脸说:“我当是哪个操蛋鬼,原来是宁干事,有事吗?”
“你有没有看见刘梦翾?”宁干事问。
又是刘梦翾,出什么事啦?
“没有看见。”
宁干事打着手电走了。
刘梦翾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向干部言语一声?
逃跑了?一个不好的念头本能地窜进我的脑海。
日期:2010-12-11 10:50:11
我想他不会逃跑。
自从担任了宣传鼓动这份工作以后,老刘总算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写写黑板报,喊喊喇叭筒,办办学习班。做这些事大部分时间在室内,免受风吹日晒之苦。即使有时外出,也用不着劳筋动骨。这碗饭来之不易,他小心地捧着,希望能平稳地度过最后一年刑期,他会在这农忙时刻颠三倒四,犯一个不应该犯的错误吗?
整个中队都议论刘梦翾失踪的事。
有人向指导员反映,黄昏时还看见老刘在田里帮助别人割稻。指导员命令打谷场上所有的人停止脱粒,到田野里进行地毯式的搜寻。
“刘梦翾!”
“老刘,你在哪里?”
有人大声呼喊。
空旷的田野没有回声,只有指导员、宁干事的手电光在田野里交叉晃动。
老刘是我半个老乡,同县不同村。老乡爱老乡,我比谁都着急。
“刘梦翾!”
“老刘!”
喊魂似的,我焦急地叫嚷。
我不仅在呼喊老刘的名字,也在呼喊着人类的理智,失掉理智,迷途难返;我拿着火把四处寻找,我不仅在寻找刘梦翾这个人,也在寻找人的本性,丢掉本性,如履深渊。
我跌跌撞撞四处奔走,一不小心踩空了脚,掉进一条沟渠。幸亏渠内无水,才没有呛水的悲哀。我想爬起来,手一按,却按在一具软乎乎的肉体上。跌倒时,火把摔在沟渠边,我举起火把一照,脚下躺着的正是刘梦翾。喇叭筒挂在脖子上,手里紧紧抓着块小黑板。
“刘梦翾在这儿呐!”我大声呼叫。
指导员、宁干事他们一齐奔了过来。
摸摸刘梦翾的鼻子,还有呼吸,唇边有白沫。
几个难友抬着刘梦翾,跟着宁干事匆匆赶往医院。
我在打谷场上脱粒,打稻机轰鸣着,我再也无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个近似蝼蚁的生命在等待医生的宣判。即便是蝼蚁,也是一条命,何况家里有妻子儿女在期盼!
两天后,医院传来消息,刘梦翾过分劳累,引发了羊角风,经抢救,已脱离生命危险。
第二年的春天,他期满释放回家。
日期:2010-12-11 10:54:50
医生挽救了他的生命,我却断送了他的余生。
在县城的十字街口那次偶遇之后,我了解到他靠打柴卖薪维持家庭生活,心中有些不忍,拜托我在教育部门工作的一位老同学,替他谋了一份差使――去柳溪村小学任代课教师,薪金虽不高,却有一分固定收入,而且由学生家长分担他的吃住。
我征求梦翾的意见:“对于你来说,有点大材小用,但总有口饭吃,你愿不愿去?”
“勤俭,治家之本;谨慎,保家之本;诗书,起家之本。能让我去教书,我高兴
还来不及,岂有拒绝之理?”
于是他去了,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日期:2010-12-11 10:56:02
雨过天晴,我上菜市场买菜,走到十字街口,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惊,伫足细望,是她,刘梦翾的妻子。
头戴白花,脸色憔悴,脚穿麻鞋,一个黑袖套用别针别在胳膊上。
我快走几步,拦住她:“你这……”
“前天老刘走了,我还没顾得上去告诉你。”
太突然了,我几乎不敢相信,人生竟是这样匆忙!
“他是怎么死的?”
前几天山里下暴雨,老刘送学生回家。途经小木桥,桥已倒塌,老刘就背学生过河。背完了学生,到河对岸去拿小黑板,不提防上游涌来洪水,老刘刚走到河中间,来不及躲避,结果被洪水冲走。学生站在河岸上呼救,等大人赶到,老刘已无踪无影。第二天在下游的一棵杨柳树下发现老刘的尸体。”
我潜然泪下,好人为什么总是多灾多难?
“后事安排好了吗?”
“一切都是柳溪村的村民操办的,昨天已经下葬。”
“你现在去哪里?”
“我正要去找你。”
“你先回家,我回去跟家里打个招呼,马上去你家祭拜老刘。”
日期:2010-12-11 11:00:37
走进老刘的家,一股寒气袭进我的心头,老刘的妻子与一个未成年的儿子正在火盆里烧纸钱。
墙上挂着老刘的遗像,仍然是那样一副忧郁的面容。遗像下面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1938年6月5日生,1958年7月1日辍学,1968年8月6日判刑,1973年8月6日出狱,1983年7月4日遇难。生于苦难时,日寇侵略中国;活在乱世,反右、文丨革丨,没有一天安宁;死于光明,改革开放,生活越来越好,却没了生命。乱,也是苦;兴,也是苦:命苦!”
我对着老刘的遗像说:“等孩子长大了,让他来找我,吃住读书都在我家,我保证将他培养成师大的学生,完成你未竟的老师心愿,请你放心。”
我拜了三拜,叩了三个响头。
身后是老刘妻子凄惨的哭声。
凤兮凤兮,何逝之快?往者不可忆,来者亦难追。叩问苍天,梦翾何罪?未留一言,更无片纸,瞬间一去,竟成永诀,岂不痛哉?痛哉痛哉,曷其有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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