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周庄，大家公认的毛笔字写得好的只有周老太爷，他的那点微末道行压根就拿不出手，所以起先他也就是给自家和特别近的本家写写，后来才逐渐发展成有了一批固定的需求人群。因为周庄很大，会写毛笔字的人屈指可数，周老太爷哪怕写得再好也没有三头六臂，不可能忙得过来，加上年岁逐渐增加，效率也日益下降，写的也越来越少。所以周长富写得越来越多，写得越来越顺手，在周老太爷宣布封笔之后，他就理所当然的成了庄上最受欢迎的写字人。

　　也正是靠着这本事，周长富奠定了在周庄的地位，哪怕是仅有的那几位辈分极高的长辈，见到他都是客客气气喊一声“长富”，那些平辈小辈的本家更是没有人敢轻视他，因为他们需要周长富，需要能帮他们写对子的周长富。无论是混得好的还是混的差的，过年都是要贴对子的。虽然现在街上也有卖对联的，可是除了那些街上人，农村又有几个舍得去花那个冤枉钱呢。
　　现在农村大多数人家都翻盖了房子，大门二门窗户猪圈加起来贴的楹联和横幅总得有十几二十张，要是全部买的话也得花十好几块钱呢，把这个钱省下来多买二斤猪肉吃着不香么。
　　最主要的就是农村人没有那个习惯，自古以来他们都是在家找人写对子的，那种大家聚集在一块等着写对子气氛很热闹，和蒸包子磨豆腐一样，已经成了忙年的一部分。
　　想着那些可恶的家伙跑到周扬帆家去了，想着自己以后不再能靠着那些人有求于他而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些人的好处，周长富不由得就恼怒起来。不过他依然不相信，周扬帆能写出什么好字来。正如周老太爷说的那样，熟能生巧，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毛笔字也不是一天练成的，要是光凭多念了几天书就能写出一手好字的话，那些上过大学的人岂不个个都是书法家？
　　他周长富年年写对子早已积攒了数年的功底，现在也再难有提升的空间，周扬帆那小子不过刚从学校回来几个月，又整天忙个不停，又哪有时间去练习在农村已经没有太多用武之地的毛笔字呢？

　　想到这里，周长富心头的不悦就一扫而光，他似乎看到了周扬帆写的那些不像样的字，似乎看到了自己写的对联和周扬帆的鬼画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过年的贴对子不仅仅是一种习俗，对子字的好坏也是主人的脸面。要不然东庄的庄家老三去年自个在家写对子，就被人嘲笑是狗尾巴圈鬼画符，成了庄上经久不息的笑话，到现在还有人提起呢。
　　呵呵，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怎么就心甘情愿在门口贴鬼画符呢！周长富在心里冷笑着，就等着年三十那天各家贴对子他好去看笑话呢。
　　在细微的晨雾中，牛年终于到了最后一天。周庄家家户户都将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人刚吃过早饭就开始张罗中午丰盛的吃食了。按照本地的惯例，全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并不是在年三十晚上，而是安排在中午。
　　周长富一大早就趁着媳妇还在洗刷的当口熬好了浆糊，早早地将对联贴上。“迎新春年年如意；接鸿福步步高升”。他把对联念了出来，看着自己龙飞凤舞的笔迹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着大红对联映衬着白色的墙壁，走廊下印着“万事如意”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周长富轻轻咳嗽了一声，在门口来回转悠了好几圈，看看日头渐高晨雾消散，终于还是忍不住背着手出去了。
　　他这两天心里一直很不爽快，计算着今年来找他写对子的人比往年几户少了三分之一，而那些没眼色的家伙竟然都是去找周扬帆那孩子写的对子，他就很恼火。不过由于脸面的缘故，他一直没有去打听周扬帆的字究竟写得怎么样，比他的水平差了多少。倒不是他不想知道，而是他落不下这个脸面。而且他心里很清楚，其实用不着刻意去打听，等到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把对子贴出来了，去转悠一圈不就知道了么。

　　所以他才早早地贴好了对联，看似漫不经心地转悠，其实每到一家门口都偷偷地往人家墙上瞄着。周长富边上几户人家的对联都是他的杰作，自然用不着多说，只是当他看家连着两家的门口都贴着一模一样的对联时，脸色就有点不大好看了。
　　其实这也不怪他，来请他写对子的人有迟有早，他只是随机挑着写，谁知道竟然把紧挨着的两家写成了一模一样的对联。眼看着对联已经贴上也无法补救，周长富只好装作什么豆没发生，又晃晃悠悠地去了下一家门口。
　　“大爹转转呐！”周洋正在贴对子，看见了周长富远远地站在门口，大声招呼道。
　　“没事消消食。”周长富装作若无其事道，慢慢地走近了一些，盯着墙上的那副对联看了看，脸上的神情顿时复杂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周扬帆的字确实不错，而且寓意也好。家族中的人谁都知道，周洋精明强干，虽然目前还不是村里三大员之一，但是没有人怀疑他以后会跻身这一行列。因为在周庄，村长或是书记一直都是周家庄家轮流当，说是选举的气势就是走个形式，实际上比拼的是家族的实力，在选举前就已经内定了。而且村长书记各有两个家族分别担任，也微妙地保持了平衡。
　　这些年周家庄家都在不遗余力地培养后继人才，周洋就是其中的幸运者。谁都知道周洋的野心，也明白这也是周家和庄家角力的必然选择。只是心里想想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没到真正争夺位置的那天，很多事情是不能公开说的。但是此刻看着对联上的字，不得不说很切合周洋目前的心态。
　　“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这是在祝愿说周洋以后在村里要一帆风顺么，这个不着痕迹的马屁拍得真高明啊！
　　想不到周扬帆这孩子不仅字写得不错，就连对人的心思也琢磨得如此透彻。再想到周扬帆本来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这样的人现在回到了村里，以后会不会也有往村里发展的路子呢？周长富心里暗想着，和周洋又闲话了两句转身离开。

　　周洋家的隔壁就是周长茂家，周长富直接略过，缓步走出了庄子，从小路去了东庄。这一路看似漫不经心地走来，周长富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多烦恼。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没有对比就没有反差。
　　周扬帆的字走的是老太爷的路子，有点像是楷书，又像是行书，或者是两者的结合体。虽然笔力还不够浑厚，但是作为一个第一次写对联的年轻人来说，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相信假以时日，日积月累锻炼，成就不会在老太爷之下。
　　而周长富的字则是自创的，应该算是草体，写得很随心所欲，有些笔画多的字写得并不是那么流畅，但是也勉强说得过去。在周老太爷封笔后没有人与之相比的时候，或者说在这一片只有庄三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非要自己鬼画符的情况下，并没有多少人在意周长富的字是好看还是难看，因为除了他之外，没得别的选择。
　　而现在突然冒出个周扬帆来，初出茅庐就崭露头角，不仅完美化解了他老爹周长生的尴尬局面，还拉拢了人心为自己赚足了庄上人的好评，周长富虽然是长辈碍于面子也不能说什么，但是心里的不爽快却一直没能化解。尤其是看到周扬帆的字确实不是他想象中那样不堪之后，心里的郁闷又增加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