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找你们家!”一个胖婆娘大声喊道,“镇里领导说了,没有钱发工资,让我们找彭厂长。”
“他不在家。”前世彭勃的印象中,那些日子父亲一直跑市里的银行,姜黎看着那个喊得最凶的女职工,这是平时对他们家最热情最感恩戴德的人,现在女职工却不敢与她对视了。
彭勃紧紧地搂住妹妹,冷眼旁观,在他的记忆里,这群工人后来到底冲进了自己家的作坊,抢走了后院仓库里的上千双皮鞋,抢光了一楼所有的药品,而自己的父亲,却被镇里解职接受调查,还背负了一身的债务。
榜爷
镇里的这家南光鞋厂,原来是给秦湾五星鞋厂做鞋帮配套的,1995年完成了其历史使命,更名为南光鞋厂。作为从秦湾鞋厂下派到厂里的技术工人,父亲彭长远被聘为这个镇办企业的厂长,更名当年,企业红红火火,一派繁荣。
彭勃记得,鞋厂第二年进行了第一次改制,可是改制很不彻底,经营两年,鞋厂就已经面临倒闭,巨大的变化让工人的工资和股份都没有了着落。
现在看来,虽然十四届三中全会提出建立“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的现代企业制度,但是产权不清,政企不分仍然是企业的通病,健力宝就是这类企业的典型,南光鞋厂也是。
李经纬说过,“健力宝这张桌子,始终有一条腿是行政上级,另一条腿是军心不定,行事涣散的中层,这两条腿很容易垮……”
南光鞋厂现在也这样个子,虽然也进行了改制,但是看到企业红火,镇里立马控制了企业的投资决策、收益分配、人事任免、资产处置等大权,但却不承担任何的经营风险,对企业的经营后果不负任何责任。
按照父亲彭长远的想法,还是要打响南光的牌子,可是镇里的党高官崔裕禄却想走OEM代工的路子。
不能不说崔书记也很有想法,但是,现实很残酷,别人在这条路上走得通,南光鞋厂却没有走通,鞋厂的管理层到这个月已经10个月没有发工资,工人已经13个月没有发工资了。
南光鞋厂上下哀嚎一片,可是镇里此时却当起了甩手掌柜,把这口锅直接扣到了彭长远的身上。
“欠了我们13个月的工资,我们的股份也打了水漂。”
“闺女上学的钱都没有了,买菜的钱都没有了。”
“给我们发工资,发工资!”
“妈。”大雨中,彭勃搂着彭冰站在了自己母亲的身后,一儿一女在无声地表达着对母亲的支持。
车间里的工人不时在朝这里张望,可是这位女东家不发话,这始终是人家的家事,他们不便掺合。
“没事,你们到楼上去吧。”母亲也无时无刻不在保护着自己的儿女,面对群情汹涌,她自己已经能够感受到步步惊心的危险。
当她转过脸去,彭勃却紧紧地搂住了妹妹,一步不挪地坚定地站在母亲的身后。
“南光是镇里的企业,你们的工资不归我们家管。”母亲姜黎的声音仍很平缓,但不容反驳。
“南光是镇里的企业不假,可是厂长他姓彭!”
“你们家的厂子红红火火,是不是把厂里的订单都给你们家了?”
“对,肯定都给你们家了,你们家就得给我们发工资!”
这都是什么逻辑,彭勃不由气笑了,父亲彭长远虽然是镇上鞋厂聘任的厂长,可是家里的作坊由母亲一手操持。
“说是打品牌,可是品牌不当饭吃。”
“对,你弄品牌,你看南河几千家鞋厂哪个有品牌?品牌好,为什么这么多人反对?”
大雨中,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杂乱而响亮,无序而粗糙,母亲再也插不上话。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姓陈的技工看到东家落了下风,带人走了出来。
“满厂的人谁不是这么想的?”
“这话还用人教吗,但凡是个人就明白。”后面的一个大痦子很是嚣张。
彭勃知道,后世父亲对自己说过,这是镇里有人发动工人到家门口逼宫,而这个大痦子就是冲在最前面的人。
“人家的厂子生意好,是人家头脑好,”姓陈的技工忍不住发声了,“你们根本不是一回事。”
“你们不能跟女人家这么说话,人家男人是厂长,这样做不好。”另一个自己家的女工人也帮腔了。
“你们就是彭家的一条狗,吃着彭家的饼子,替彭家看门护院!”大痦子放肆地吼道。
“这是人说话的地方,没有狗插嘴的份儿!”他的胖老婆立马应和了一句。
这就是侮辱人了,姓陈的技工脸色涨红,可是手哆嗦着还是忍了下来。
“别听他的,今天彭家不给我们发工资,我们就吃在彭家,睡在彭家。”
“对,我们不走了,什么时候给我们发工资我们什么时候走。”
“彭厂长回来了。”群情激奋中,有人高喊了一句。
彭勃马上抬起头,大雨中,一辆桑塔纳停了下来,刚才还叫得正欢的工人立马闭了嘴。
看着年轻时的父亲从车上走了下来,彭勃感觉泪花在眼里打旋,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桑塔纳上面写着的两个大字——检察,还有大雨中闪烁的红蓝色的顶灯。
这是检察院的车,姜黎的脸上明显怔住了,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正由两个身穿黄绿色制服的人“陪同”下走了过来。
人群中自动闪开一条道路,彭长远一脸冷漠地看着工人,慢慢走进自家院里,“我跟检察院的同志商量了,有几句话嘱咐。”
姜黎一愣,她看看后面站着的两位检察官,把他们往一楼的卫生室让去。
人群静默着,死一般的可怕的静默。
“哥,我怕。”妹妹彭冰终于喊出了声,稚嫩的童音打破了大雨中的宁静。彭勃紧紧地搂住妹妹,不断抚摸着她的头发。
这一幕后来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擦也擦不掉,抹也抹不去,大雨中,父亲伛偻的钻进警车的背影就象斧雕刀刻一样多少年一直牢牢地占据他的脑海,妹妹彭冰亦然。
他知道,有人把父亲告到了检察院,据说证据有鼻子有眼,说是父亲贪污了厂里的资金,拉走了厂里的客户,吃垮了厂里的江山……
可是,当半年之后问题搞清楚,不仅父亲元气大伤,南光鞋厂再也不复当年的辉煌……
出来了,仅仅五、六分钟过后,父亲手提着一个包裹走出一楼,后面跟着的仍是彷徨无助却仍一脸平静的母亲。
“好好上学,事情会搞清楚。”彭长远走到彭勃身旁,勉强笑了笑,可是并没有拍他的肩膀,这或许是彭勃记错了,或者父亲当年根本就没有拍。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半年后,父亲没有辞去南光鞋厂的厂长,但自己带头背负了债务,仍然陪着工人苦熬,直到三年后南光厂彻底改制。
“有事给厂保卫科打电话。”这是父亲出门前的最后一句话。
天黑如墨,大雨倾盆。
轰响的惊雷声中,警车一路驰远。
父亲已顾不得家里了,母亲姜黎好象就要站不稳了,她无力地靠在门垛旁,定定地看着远去的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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