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今夜没骚动》
第34节

作者: 秋思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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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0-04-26 20:38:11

  (第六章之三)
  我们把想象中的白馍、粘面、臊子面、肉包子轮番轰炸着“吃”得实在没味后,伴肚子咕咕叫饿声,情绪就开始沮丧。
  我唏嘘叹:那年共产主义明明都开始咧,为啥又把食堂解散?为啥又像“万恶的旧社会”(当时的常用语)一样叫人挨饿?!
  张吉顺说本来差一点点就实现共产主义咧,可是,咱国发生了自然灾害,最关键、最关键是阶级敌人破坏!
  石浪说吉顺你知道个屁!你就会学老师说话,就是个跟屁虫!
  牛三旺说不论啥都给阶级敌人搁事,明明那阵在地里偷玉米棒、抢红芋的,都是贫下中农,我爸就抢过!地主、富农咋敢偷抢嘛?想寻死咧?!

  张吉顺说:可是我爸我妈没偷、没抢,我敢向毛主席保证!
  石浪就哈哈笑着背那年流传过的顺口溜:偷一斗,红旗手;偷一担,当模范;不偷不逮,饿死活该!
  大家都笑了……
  那时,军户寨偷抢之风在东陵渭河南一带最厉害;“野人”后裔们因史上就民风强悍,历来被方圆各村称“土匪寨”,所以上面“严厉打击偷抢歪风”时,就先拿军户寨开刀,当时还调来8个公丨安丨战士和渭北原上一个民兵连,而寨里被逮捕的几个“偷抢首恶分子”全是贫下中农。
  张吉顺争不过大家,就说那些偷玉米棒、抢红薯的贫下中农,都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
  石浪问张吉顺:你见过资产阶级长啥样?咋腐蚀人的?
  牛三旺说:腐蚀个屁,资产阶级思想谁心里都有呢!

  20世纪80年代全国开展“反资产阶级精神污染”运动时,我就想起石浪当年反问张吉顺的话,我在当时供职的中学跟同事开玩笑说:中国的资产阶级到底啥样我没见过,想叫人家污染一下也没机会呀!几个年轻同事哄笑了,而一位年长的领导同志却对我语重心长道:小陈呀,你整天看那些男男女女的国外小说,怕早被污染得不轻了!不要以为改革开放后,资本主义国家月亮都比中国园!文件上明确指出,精神污染的重灾区,就是文化教育界!

  2010年这个春天早晨,回想往事,我的思绪像窗外濛濛烟雨,记忆的碎片,有如军户寨当年城河水面上漂浮的深秋落叶;落叶在水面上被秋风吹佛得缓缓漂动,相互碰撞,好几片接连一起,像我雨天在家里天井积水中漂玩的纸船;我记忆的碎片就这样随意碰撞,我也不知我时而骚动时而宁静的心绪有何规律?我不知明天,不知今天;如果不敲出这记忆的碎片,我也快忘记昨天和前天了。
  窗外的雨细密如针,茫茫无尽。我已没有叹息,没有呐喊,我只是在电脑上率性敲一些文字。
  1965年秋天那个下午,我跟石浪、张吉顺、牛三旺他们,是在我家后院根城墙上讨论军户寨为啥没实现共产主义那个“重大问题”的。
  那时候军户寨凡后院靠城墙的人家,城墙就是后墙。猪圈在城墙根下,往城墙里掏个洞就是猪窝。我跟石浪、张吉顺、牛三旺他们,是从我家猪圈墙上架人梯爬上城墙的。
  不过军户寨城墙内以前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四面城墙内有一圈马道巷,各家后门隔马道巷对城墙,木轱辘大车拉土、拉粪时都走后门。我祖父当年吆着黑驴和黄牛拉一车猪粪出后门、过马道巷、出北城门,猪粪撒到地里返回时,再拉一车黄土不空跑。我祖父在世时老骂,马五魁当年取代周元坤当乡约后,占寨里官产,毁马道巷,殴死张吉顺他太爷张仁义,气得张吉顺他奶自己在滚汤锅里烫残脸一辈子不愿见人!我祖父说,***得世后枪毙马五魁这事做得对,可往后就……我祖父还骂寨里当年的官人刘山虎,说刘山虎就知道瞅女人尻蛋子,见了马五魁就下软蛋,睁眼把元朝先人给后世留的马道巷给日塌(“毁”之意)咧!我祖父说他当年跟马五魁那场事要闹得早一点,马道巷就不会日塌。我祖父曾取代马五魁出任过太公乡第三任乡约,也是乡史上最短一任乡约,那时马五魁还当着保安团长;我祖父辞去乡约后,马五魁又是乡约兼保安团长了。我祖父每提及往事,总叹息没有马道巷后,家里进一车土,出一车粪,木轱辘大车都得进、出前门,爬底上高过天井,过后屋,过后院葡萄架,最后才能在城墙根下猪圈旁卸土、装粪;这就劳人、累牲口啊!我祖父在土改后曾向寨里干部建议恢复马道巷,可继之而来的合作化却彻底粉碎了我祖父的小户主之梦,土地,木轱辘大车,还有他心爱的黑驴都要归公,都走共产路了,黑驴拉的木轱辘大车再也不用进家,城墙根下的马道巷恢复也没用了。

  我回想往事时清楚发现,我祖父和我父亲不单是性格截然不同,而是整个话语系统和头脑“词库”都大有区别;这区别在军户寨那两代人中,确是一种普遍现象。我祖父1964年去世时我7岁,在我的记忆中,他卧病在炕那两年,经常拖着高喉咙、大嗓子说“反动话”,他把拐杖在炕沿上敲得啪啪响,骂合作化,骂农业社里各种事!我祖父还说过“孙中山”、“国父”、“三民主义”、“东陵参议员”之类词。我大哥曾批判我祖父的“反动话”,我祖父就笑骂:你懂你娘个脚!我祖父多次讲到他当乡约那年,曾领着农校(现为重点农业大学并孕育了全国最大农科城)的美国洋先生教寨里人种洋柿子(番茄)的事。我祖父在弥留之际,又口齿不清的念叨他的黑驴……

  我眼前这就奔驰一匹健壮英俊的黑驴,它驾辕拉一辆木轱辘大车,一条黄牛在前面拉稍(不驾辕的拉车)。木轱辘大车装满黄灿灿的新土。那车轴里发出的吱吱声像奇异的乐曲。我祖父在车旁挥舞鞭子。车进北城门后,黑驴和黄牛不等我祖父喝令,就往东一拐进马道巷了。驴蹄在光溜溜的黄土路面上敲击出哒哒哒的声响。拉稍的黄牛虽没偷懒,可步子总慢腾腾、四平八稳,牛蹄在路面上踩出噗嗒、噗嗒的声音……

  我家早几代的驴一直是黑色,牛是黄色,代代驴、牛下(生)的驹和犊从无一根杂毛,黑是黑,黄是黄,油光乌亮。黑驴和黄牛的骨架都大,腰身匀称,结实健壮但没有多余虚膘。当年大户人给“高脚牲口”(马和骡子)喂好料,给“低脚牲口”(牛和毛驴)喂粗料;可我家给驴、牛都喂精料,春、夏、秋是青草拌玉米,冬天是干草拌豌豆。我家的黑驴和黄牛在建社(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归公后,我祖父像丢了魂,天天都要往饲养室跑,他抚着黑驴的头和脖子,对饲养员细细交待驴的脾性和饮食习惯。饲养员说你放一百条心,这阵都是农业社的牲口,我那个也不偏,那个也不亏;共产主义就要公平!这阵“共产”种庄稼咧,听说下来还要在一个锅搅勺把“共吃”,保不准日后还要“共婆娘”呢!可你还连一条驴都放心不下?我祖父笑骂饲养员共你娘个脚后跟去!后来年馑刚来,公共食堂还没解散时,我祖父就因为“瓜菜代”得了胃病,待食堂解散后大饥荒间,病弱不堪的我祖父担心自己会死,一天半夜,他摇摇晃晃溜进饲养室,手摸着骨瘦如材的黑驴正心疼,却在黑暗中发现饲养员把牲口饲料要往自己家里偷?!病弱之体的我祖父喝骂一声,就上前给了饲养员一个耳光!我祖父原本已不是饲养员的对手,可那饲养员却没还手,他只求我祖父千万别告发!因为东庄和南庄当时都已有饲养员偷牲口料被逮捕的人了……我祖父摇头叹一声回家了。这件事我祖父是去世前几个月,才告诉第三者我祖母的,那时饲养员因暴病刚去世。

  我家那黑驴是1962年被杀的。大队书记马水龙决定杀老牛、老驴救寨人命时,曾根据我祖父要求,让黑驴最后再回过我家一次。那老弱的黑驴一进我家大门就撒欢叫,它头在我祖父胸前摩擦撒娇。我祖父抱住黑驴脖子放声大哭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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