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和女人的爱恨情仇》
第21节

作者: 拦路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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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中旬的一个周六,邵兴旺回乡下看望生病的奶奶,因忙着读书备课,整整一个上午,未曾出门,在他正要出门的时候,天下雨了。
  真是太好了!正好趁机到田野散散步,透透气。邵兴旺心想。
  北方少雨,西北更少。对邵兴旺这样一个长期生活在缺雨地区的人来讲,“春雨、杏花、江南”是一种梦回萦绕的奢望。
  因此,邵兴旺喜欢下雨,喜欢撑着雨伞在湿漉漉的田野漫步。一个人,静静地,无所事事地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在乎。雨天里,他会想起韦庄的诗句: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想起石孝友的词:
  愁云淡淡雨潇潇,暮暮复朝朝。
  诗词中所呈现出的美景和意向,常常无端端地浮现在邵兴旺的眼前。
  打开老屋的木门,邵兴旺走到院子中间,仰面朝天,感受一下雨点的疏密。雨不大,可以打伞,也可以不打,细细绵绵的雨点落到脸上,清——爽——甜——凉。

  邵兴旺先是找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试了试,他的头太大,而帽子又太小。母亲刘云朵看见了,笑呵呵地说:“这是我在菜地里干活时戴的帽子,你戴它干啥?”
  邵兴旺只好作罢,在家里翻来找去,终于在木门的门后找了把老旧的油布伞,上面有老鼠咬过的破洞,不过掸掉上面的灰尘,邵兴旺发现并不影响使用。
  邵兴旺撑着伞,沿着砂石小路向前走。健壮有力的庄稼长在路边,玉米已经泛黄,渐渐地透出成熟的气息。大豆也成熟了,叶子落光了,现在只剩下饱胀得要炸裂的豆荚。菜地的辣椒和茄子枯萎了,菠菜、蒜苗、胡萝卜以及田陇上的白萝卜比先前更鲜嫩。它们不像黄瓜和番茄喜欢夏天那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湿热。它们喜欢寒凉,喜欢秋雨绵绵的感觉。
  邵兴旺继续朝前走,他看到南瓜地里南瓜藤蔓和上面的叶子都死了,躺在地上的南瓜却笑了,一只只躺在地上,面向着天空,露出了金黄的大圆脸,笑得不亦乐乎。冬瓜贴近地面的瓜藤已经腐烂,披着白纱的冬瓜却稳稳地立在地里。这些鬼东西,一遇到秋天,就开始骄傲自满起来,甚至带点盛气凌人般的自负。
  顺着路朝南走,能走到骊山下,朝北走,自然能走到渭河边。邵兴旺打着油布伞,沿着小路漫无目标地朝北走。雨像牛毛一样绵密细软。有段时间邵兴旺把伞收了起来,专门让凉凉的雨丝落在他的肩膀和脸上。眼前的小路越来越湿,路边的玉米地越来越幽暗,像无边的“幽冥”森林。这样阴森森的庄稼地,即使在大白天,有时也难以遇到过路的行人。但今天却不同,邵兴旺不仅远远地看见有一群人站在庄稼地头指指点点说事情,还听见人群里传来悲痛欲绝的哭泣声。

  一夜的工夫,眼前这片长势最好的玉米被人偷了。嫩玉米棒子,连同旁边地里将要成熟的酥梨,一夜之间,被人偷了。
  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主人蹲在杂乱无序的地头哭泣,旁边围观的乡党在骂,骂狗日的贼娃子活不过明天。村干部来评估损失,派出所的民警来现场勘查、拍照、测量,在本本上记着情况。地里的三轮车辙很深,大路上农用车辙也很深,还有少量的玉米和酥梨散落在路边的水渠里。丨警丨察在地里发现了半根未抽完的香烟,用镊子夹了,装在了塑料袋里。
  一个多小时后,丨警丨察走了,村干部走了,围观的乡党走了,邵兴旺也跟着人群一块走了。他本来想留下来和被偷的主人聊聊天,安慰一下他们。但看到他们伤心绝望的样子,邵兴旺还是觉得让他们自己调整比较好。
  一个人的痛苦,另外一个人是无法体会的,就像穷人家的痛苦,富人家的孩子永远无法理解一样。
  一户普通的农家,基本上分有三五亩土地。三五亩地里所打的粮食,包不住一家人的生活。精明一点的人,会到县城摆个小摊,做点小生意。勤快一点的,会选一块水肥较好的地,种点蔬菜和水果,搞点副业,补贴家用。大多数人,会像前面的渭河一样,千百年来一直默默死守着这片土地,祈祷风调雨顺,祈祷脚下的这片土地能给自己带来奇迹。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种子播下去了,也把希望播下去了。盘算着粮食收获了,卖了钱,给小儿子把学费交了,给老伴买件像样的衣服。老旧的电视机修不好,计划买一台新的,毕竟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拖了很久的病也该到省城秦都的大医院检查一下,最好一次把病根祛除。大儿子要娶媳妇,需要盖一所房子,娘家人还要求陪嫁一辆小汽车,还要十万八万的彩礼钱.....钱难挣,娃的媳妇难娶,日子都不好过。

  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来钱的渠道如此单一。在全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这片玉米和果园的时候,一夜之间,却被贼娃子先下了手。三亩玉米,两亩酥梨,在即将成熟的时候,就这么被人“截和”了。这偷盗的速度得有多快啊,这贼娃子的手脚得有多麻利?
  男主人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女主人一直哭哭啼啼,眼睛都红肿了。看到他们痛苦的样子,邵兴旺想安慰,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的家乡话里夹杂着普通话味,普通话里又夹杂着乡音。这土不土,洋不洋的话,总带着“醋溜”过的味道,别人总听着不舒服,可他却浑然不觉。
  邵兴旺觉得自己离开这块土地有些久了。他似乎已经忘记这块土地的不幸和这块不幸的土地上许多不幸的人和不幸的事情,包括关中土话中一些词语的纯正的发音。时间和空间让邵兴旺变成了这片土地上的一个过客,一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过客,一个无法真正理解主人痛苦的局外人。
  邵兴旺当然不会像乡党那样,骂贼娃子骂得那么狠毒,希望他全家死光光,希望他活不过明天。他只是希望这世上的好人永远有好报,坏人也应受到相应的惩罚。
  邵兴旺跟着人群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最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从春走到夏,从夏走到秋,这条通往渭河边的小路,邵兴旺一个人走了不下二十次,每一次所见到的大地和大地上的景象都不一样。他喜欢脚下这片大地,喜欢大地的无私和宽容,喜欢大地上的植物和动物,喜欢季节的变化之美。走着走着,他又忽然想起来了以前在这块大地上曾经干过的坏事。比如用铁锨毫无缘由地铲除一片野花,用斧头砍倒一棵与他无冤无仇的小树,或者毫无征兆地捡起一块石头,向落在树上的麻雀砸去。邵兴旺还故意放走过张三家拴在杨树上的羊,结果羊偷吃了李四家的玉米,引起了两家人的互相指责。

  他在孩童时期,经常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或者行为,改变了大地上一群动物或者一片植物的生存方式。即便是干了再多的错事,大地永远不会鄙视他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更不会嫌弃他这个一事无成的人。它照样会在他们约定的时间等候着他,接纳他。因此,邵兴旺对脚下的这片大地,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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