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空姑娘，我跟你走。”张若虚握住扶空瘦削修长的手指，坦然且安宁，笑得像个小孩一样诚挚。恢复极牒之身的张若虚对扶空的气息特别敏感，两人双手触碰之际，梦中神女的影子又一闪而过。扶空却毫无知觉，她只震惊于张若虚居然接住了她的出招。
　　宿长天心知自己原本便不是扶空的对手，眼下张若虚的修为似乎也不在扶空之下，于是说道：“既然张兵曹不愿意跟我回十方琉璃塔，那宿某也不强人所难。”他解下腰间钦天监的金牌，递给扶空：“扶空姑娘，你日后若想见我，拿着腰牌能直通琉璃塔顶。”

　　扶空蹙眉不接：“我一向不受凡物所累，也从不了解你们的门禁规矩。我若有事找你，便直接去琉璃塔顶找你罢了。”
　　宿长天无奈地笑道：“虽然你法高盖世，天下无双，但是守一下凡间的规矩，能省去你许多力气。”
　　扶空从来没拿过凡间的东西，又懒得跟宿长天啰嗦，便收下腰牌，牵着张若虚离开了。风无忌拔腿就跑，骂骂咧咧地，生怕张若虚把扶空拐走。跑了没多远，他又折回来把晕在地上的姚明珠抱起来，发力追张若虚二人。
　　四人一路走走停停，按计划去洛阳旧十方琉璃塔查探刘灼留下的精神力。刘灼或许早已驾鹤西去，他身上的力量应该已经还给天地，重新进入循环，不知道进入哪个新生肉体之中。但是他在十方琉璃塔旧址上使用过巨大的、并非来自他本人的能量，这些能量不受他肉体湮灭的影响，而是会滞留在当时的事发地上慢慢消散。
　　扶空原本希望能从那些残留信息中找到解救十道星轮的方法。现在星轮已经被张若虚所归化，成了张若虚的一部分，她再强行取出，也是有悖于那十道星轮消逝之前的自主选择—他们已经选定了张若虚为宿命。现在，扶空倒是很迫切要找出刘灼破解宇宙和人间界限的方法，看他是如何有目的地借用宇宙能量建造十方琉璃塔，便能倒推如何从张若虚身上引出原属于宇宙的那部分力量。
　　虽然扶空也不知道张若虚身上到底是什么力量。毕竟，极牒形成的那天，扶空还远未成型，所以她并不知道极牒的存在。
　　日期：2020-02-07 03:07:01
　　四人往洛阳去，姚明珠受了些轻伤，脚程便慢了下来。洛阳越来越近，今天夜里下起蒙蒙细雨。四人就找了一家郊外的客栈落脚。客栈非常简陋，胜在干净整洁，因为再往前走些便是洛阳城内，所以此处生意并不好，只有一两家客人。店家小二只见这四人中有三人都气质非凡、相貌出众，心中诧异哪里来的贵客。
　　尤其是那位白衣公子，浑身清逸，修长挺拔，面如白玉，剑眉飞鬓。星目略深于眉骨，细看则见他的威仪和深邃，儒雅中透着坚毅；唇边若有若无地蕴笑，亲和里捎着些单纯和洒脱。远远走来已经让人移不开眼，近看比洛阳城里许多贵公子还要高贵。待他走到面前，小二才看到他眼中竟无人像与光，像是个失明的人。
　　余下一位身穿简单麻衣，宽松不合体，比白衣公子矮半头。若是女子则过于高挑，若是男子则略显纤细。面上罩着大半边青铜面具，覆盖了额头、双眼和右边脸颊。露出的鼻子和左边脸颊，可以看得出本人肤色白皙，不过常年风吹日晒，有些暗哑和粗糙。秀丽的下颌和颈部让小二竟看得有些燥热，但这人脸上斑驳的伤痕，想必遮住的那半边脸更惨不忍睹。小二心中惋惜。
　　客房安排张若虚与风无忌一间，扶空与姚明珠一间。扶空并不反对，但是到了就寝时刻，她悄无声息离开了睡房。
　　人才出门，便见到张若虚一身白衣，撑着一把伞，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张若虚很满意自己的直觉，扶空果然不喜欢待在狭隘的房内。
　　“河山吐纳，星月烛火声，轻雨滴翠如丝竹。”张若虚轻声说道。他想，扶空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扶空澄明的眸中闪过难以理解的情绪，张若虚的敏感度，已经足以让扶空把他当做一个足以并肩站的、可以对话的人，她变得灵动起来，不似以往那样孤独和不屑：“是。正如你五感未被我封印前，能感受所有活物的脉动。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接受万物的气息干扰。”

　　张若虚：“所以你并不喜欢与人共处一室。我此刻也是。你为何不封印自己的五感？”
　　扶空抬起眼，眼神穿过雨幕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你为何要入兖州军？”
　　张若虚看不见扶空的视线，她的声音像是从天上飘落下来，比雨还轻。他也轻柔地开口，声音随着她的声音在雨夜**舞：“人生苦短，躲在家中治经撰典以教化的路太长。投身姚军，倒是实实在在做了些心中想做的事，帮了那些该帮的人。”
　　扶空的笑声绕着他周身，像翩翩的蝶：“我见过许多像你这样的人。我平时不怎么和你们打交道，所以只记得一两个，现在连名字都忘啦。但是你们都没记住他们，逝者留下的记忆逐渐变得稀薄，缥缈。即便同样的灾难再次来临，也不会再有人想起他们是怎么挺身而出，怎么保住了凡人的血脉。你，或许也会那样。”
　　张若虚伸出手，想抓住那个辽阔又慵懒的声音，却只抓到了飘洒的小雨点，他把雨滴紧紧握在手心中，感受那如刚出浴般的舒适与湿润，空气中的清冷沁入心脾。“正因无论如何伟大、都终将会被时间淹没，我才更想在短短的寿命里，尽我所能把眼前的灾厄都解除，我未必都能做对，甚至未必都能大公无私，但我心有此念。我不求万世流芳，惠泽百代，后人的事让后人解决，就像前人里出多少智者大圣，到了大唐依然有天灾人祸，只能靠唐人来扛。在我没有今日能力以前，他们的痛苦早已直闯我心底。这世间许多人，只求腹饥有粮、亲者爱者共度一生。可这造化不允许啊，它有风有雨，有霜有雷，有虎豹，有瘟疫。这人间自己也不允许啊，有善恶，有智愚，有强弱。我却只愿这世上人人都有生机。”

　　扶空仿佛便站在张若虚身后：“凡人的生死，于造化无关紧要。它要下雨，它便下。”
　　张若虚缓缓转身直面扶空，面前依旧是轻雨绵绵，扶空的气息氤氲开去：“所以人们才渴望伞。”
　　扶空的声音渐渐走远：“他们有没有伞，又与你何干？”
　　张若虚淡然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无人能伸出庇佑的伞，世间便等不到下一个撑伞人的出现。”他反问：“你为何不封住自己的五感，而是心甘情愿时时刻刻忍耐万物气息滋扰的痛楚？”那种痛楚他也尝过，为了宣泄这种爆裂的痛，他杀了很多人。此时此刻他已经可以平静面对这个事实。他生来便不会在无可奈何的事情上过多地驻留。
　　“吧嗒。”积雨从一片菩提树叶上滑落，滴在下方另一片叶上，像是谁滴下的泪水。
　　扶空强忍情绪波动的声音不再缥缈，而是略带苦涩、清晰地在张若虚面前响起：“宿命合该如此。”
　　张若虚伸出手想要怜惜地摸一摸扶空的头，依旧落个空：“我亦如是。天生我如此，我便如此。即便我很快便逝去，人间不留我半分痕迹，我依旧会感受他们的痛苦，做出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