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响过的银铃,今夜突然晃了晃。
洛阳城中熟睡的老百姓都听到了这细微的响声,这声响旋即沉入他们最深的梦境之底,永久存在,但再也想不起来。
塔顶的老人心中蓦地一沉。隋朝的命数,竟来得如此之快么?他不甘心地搜寻着那颗与隋朝的气息最靠近的星辰,方才还在群星包围之中霸气明亮,此刻却早已不知所终。那一声银铃轻响,像是敲响了它那令人始料不及的丧钟。老人双手微微发抖,这不安的抖动逐渐扩大到全身,苍老的身子在夜色中战栗。“变了。它真的变了。”星辰有自己的寿命和轨道,何时出现,何时消失,以何种方式消逝,本皆有规律可循。而今夜,隋命之星悄然失踪。
千里之外的扬州城,一片军帐之中,有一顶高大气派的营帐,灯火通明。帐中只有简陋厚实的被舖,中间一张沉重的木案,案头整齐地堆着行军图和工程图。一个中年男子在查阅扬州城的水经,双眼眯起,脸上的阴鸷之气令人生畏,眼中的杀伐之意犹未褪去。烛光晃了晃,差点灭掉。他眼皮无来由地跳了一下。烛光再度高高燃起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变得更加阴鸷。
江南富商乡绅和小市坊,抵抗洛阳发出的针对修筑大运河的征役令,已长达三个月。怕是安稳日子过太久了,自以为可以独立于乱世之外,不舍得拿出一分力气为国效力。月前竟有京官与江南富商勾结,出馊主意要求以财代役。有钱人出钱,雇穷人家出壮丁替代有钱人去服役。
杨广盯着烛光冷笑了两声:天下人皆须臣服皇权,皆须与天争斗。在皇权的绝对尊严,天灾的残酷无情面前,小小钱财有几斤几两重?
日期:2019-09-02 23:13:43
两个月前,洛阳城中。“如何?爱卿言下之意,有钱人用几百两银子,便能买了朕的主意?朕就征他不得?”杨广戴着高高的玉冠,似笑非笑地看着数十级台阶下、微微躬腰的司徒公。他嘴里喊着惶恐,实际上却是有恃无恐。
“皇上英明,天下无不臣服。只是眼下国库空虚,江南乡绅平日里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而佃户粗汉又常年流离失所无田可耕,不如让乡绅出钱佃户出力,一来充实国库,二来安抚乡绅使其安居乐业,三来使佃户有用武之地且能养家糊口,一举三得!乡绅有此心意,若皇上垂允,实乃天下之大幸,苍生必叩首致谢皇上英明神武!!”
“一举三得?”杨广神情桀骜,拂袖起身,“司徒有心了。朕从来不曾英明神武,天下也不会有如此大幸!朕要苍生都惧怕,不需要蝼蚁来口颂功德。此事无需再议,朕明日亲临扬州,违令者斩。”
“皇上三思!”司徒顾不得君臣礼仪,慌忙站起,挽留欲离去的皇帝。文武百官哗啦啦跪倒一片,口呼“皇上三思”。几个出身贫寒,靠军功爬到殿堂的将军迟疑了片刻,终于也是无声地跪下去。
三师三公尚书令,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科举之士,都和富可流油的江南利益纠缠,难解难分。江南人善于创造财富,而他们则善于玩弄权术,靠着手中的权力从远离洛阳的江南人手里分一杯羹。他们离不开江南。
杨广长身而立,冷冷地看着脚下跪倒的臣子们。江南飞地,自古富庶,乃国库重要来源,世家贵族奢靡之风更胜皇都洛阳几分。数十年来,无论如何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总是要忌惮江南。久而久之,江南生出了傲慢之心,对皇帝阳奉阴违,随意阐释天子命令,自行其事。杨广派去几任刺史,不是被弹劾,便是查出腐败甚至涉入命案,打入牢狱时仍在喊冤,入狱不久便离奇死亡。偶有一两人,一事无成,任由江南地方官商坐大,愚弄百姓,却得尚书省提拔,高升洛阳。
杨广何尝不知其中蹊跷,如今朝堂上哪里是跪倒的京官?分明是一群江南权贵豢养的猛虎,将他重重围困于这龙椅之中。“众爱卿有心,苍生有此父母官,死,也瞑目。”杨广平静地挤出一句,踏步流星,离开了璀璨夺目的龙椅。
堂下群臣面面相觑,司徒沉痛顿足道:“好大喜功,苍生何辜啊!”其余百官也跟真叹息摇头。山雨欲来风满楼,倘若皇帝真因徭役一事动了江南的元气,怕是动摇隋朝根基,谁知道何时能缓过气来?届时,恐怕洛阳又要换主人了。“以财代役,到底哪里不好。”不知道谁试探着说了一句,众人只是沉浸在遇君不淑的无奈中,互换眼色,心照不宣。
烛光摇曳,把杨广的思绪拉回眼下扬州城外。临行前,他召见了国师刘灼。“此去扬州,可有胜算?”
“皇上不需要我的推测。”
“倘若朕说需要呢?”
“那微臣便说,有胜算。”刘灼面无表情,掷地有声。
“若寡人输了,必斩了国师作陪。”杨广慵懒地伸了伸腰,云淡风轻地说道。
“那微臣便作陪。”已有些年迈的刘灼淡然回答,便告退去往琉璃塔。他每夜都要在琉璃塔顶度过,为大隋观星测运。
明日,就要拔营入城。杨广放下手中的笔,笔尖的朱砂像血一般。扬州,看似醉生梦死,实则惊险重重。从官到民,从士到商,无一不与洛阳背心背德,自以为高人一等,私利分毫损不得,在有心人鼓吹搬弄之下,全民皆反,防不胜防。
打通扬州的运河,能把江南真正纳入中原的管辖之下,能通过无差别徭役重塑大隋子民对皇权的绝对服从,从而打破乡绅地方官对江南管治的独占,能压制富人只手遮天的气焰。这些话,杨广自然不会宣之于口,文武百官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晓得如此简单道理?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以财代役,富人将千方百计迫使穷人离家,或威逼,或利诱,催生贩卖人口不法勾当,富贵者照旧脑满肠肥,敌军一到,迎头便拜。而他们上缴的银钱,又有多少能进入国库?司徒公好一个一举三得。
“那微臣便作陪。”刘灼的话犹在耳边。
天色微亮,杨广夙夜未眠,皱着眉铁青着脸,“入城。”
禁卫军得令,拔起营帐,不到片刻整装完毕,驱马走入早早打开的城门,高官士族朝服恭候,面见圣驾。
天色大亮,无人能看得到星辰,即使是身在琉璃塔顶的刘灼也不能。但他知道,星辰依旧在。只是,他不知道,此刻正有人站在一颗破碎漂浮的星辰碎片中,查勘星辰突陨之故。
日期:2019-09-09 00:38:25
星尘一片一片漂浮在她身边,萦绕不去。她背着手,气定神闲地查勘着尘埃。隋星,人间的占星师如此称呼这颗星星,因它行至它最靠近人间的天点时,牵动人间山川河流平稳流动,六畜兴旺,而此刻人间正好是隋皇把控江山,占星师认定此星乃隋朝命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便也姑且这样称呼,也省去了她记录之苦。隋星的碎片非常均匀,还带着强大的力量,这意味着它并非是因撞到苍穹边界意外消亡,也并非是寿终正寝,而且原本应该有机会成为星宿主星——即宿命,却在巅峰时刻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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